立建築

建築,是通往天堂的一扇窗口;
創意,是指引靈魂穿越窗口的那一道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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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個武士的對決 從「礁溪戶政衛生所」與「礁溪長老教會」回溯 黃聲遠與廖偉立的創作軌跡

作者   /   賴明正

前言
「二個武士的對決」這篇文章來自一個旅程中的無心停留,二年前七月盛夏的某一天,我前往宜蘭某工地行經台九省道往羅東方向,久未行經礁溪最熱鬧的礁溪路大街上,正用餘光慢慢享受著周遭街道蛻變樣貌,就在快抵礁溪杏和醫院前突然眼球掃到對面二棟不尋常的房子立面,嚇了一大跳,發現存在超過15 年的「礁溪戶政衛生所」旁,廖偉立建築師設計的礁溪長老教會已卸下它的施工鷹架,面貌完整的矗立在黃聲遠建築師的「礁溪戶政衛生所」旁。我瞬間緊急踩剎車,把車停路旁,跳下去好好端詳這個滾燙燙且精神抖擻的教堂建築,而在一旁安安靜靜蹲著,正是「礁溪戶政衛生所」當年在宜蘭與建築圈引起極大爭議並廣泛討論的案子,它也已呈現新的成熟韻味,正立面已被綠色大樹與植栽佈滿,這個引起許多人重新認識黃聲遠建築的關鍵作品,我也繞進去走走, 回憶一下之前認識的空間,感受面對城市大街顯得沉穩而不再那麼突兀,在短暫停留觀察後,我隨即在對面馬路上拍了一張二者並排的照片,並立刻在臉書上發佈,其文字正是短短一行「二個武士的對決」。之後就萌生念頭,好像可以來檢視當今台灣中壯代中最重要的四位建築師中的二位的代表作品,(另二位,我個人私下認為應該是邱文傑與謝英俊),但在許多的主客觀因素下,一拖就拖了好久毫無任何動作,都只是在心頭上打轉沉思是否該寫或如何寫而陷入深思,手上當然也隨性紀錄些想法,一直到今年五月才來認真檢視過去隨興筆下的文字碎片,集結成一個對二位建築師作品的觀察並藉此延伸對台灣建築未來方向之微小印記。

但這個標題似乎下的有點刺激甚至危險,像故意讓二個作品同場PK,比拚二位建築師的設計功力。其實地點才是真正的因素,非常難得剛好礁溪有廖黃二位的作品可這般零距離肩並肩靠在一起呈現於礁溪路上,在台灣應不多見,未來人們去宜蘭朝聖建築,這二棟建築勢必是放在同一行程裡,如2020 年六月底,再回去看這二個案子時,就巧遇到孫啟榕建築師正帶著許多建築愛好者浩浩蕩蕩去參觀這二案。個人看法,對決分高下並不是重點,對好奇大眾而言,二棟具有不同機能的建築先後出現在同一場域,對於公共空間如何建構,同時滿足不同時空背景下的基設計條件,並耦合演奏一段空間上的協奏曲才是討論的焦點,如可先將社會包袱與壓力切分,建築設計能不能再有些許清晰調性來適度調和並展現建築師的獨特意志於空間創造,這樣的建築姿態/ Gesture 才會接近我稱為的「建築真滋味」,當今台灣並不是有許多設計者都能如此幸運地捕捉並接近那 “創作淨土”(Tabula Rosa)。因此,當這二建物恰好巧妙地站在一起時,格外珍貴的是型塑一個不同視角,交叉比對二位建築師或其團隊的建築產出與設計思維。

建築競技場上的群體戰?
抑或迷思/迷惘?

對建築師來說,建築案的取得往往都是透過競圖或付委託,建築競技場自然是所有建築人的殘酷試煉場,只有第一名者獲得設計權與興建權,其他都得靠邊站,領取一些微不足道的補助而惆悵不已,但建築史上還是有許多打群體戰的例子,讓建築家被集結一起發出聲音,藉此向社會傳達新精神與新住宅觀念,如1927 年由德國工藝聯盟(Deutscher Werkbund)與密斯(Mies Van Der Rohe)領導下策畫的司徒加白院聚落(Weissenhofsiedlung)1ᅠ,十七個歐陸新銳建築師盡出,包括格羅佩斯(Walter Gropius)、柯比意與他的堂弟(Le Corbusier & PierreJeanneret)、夏隆(Hans Scharoun)、布魯諾• 陶特(Bruno Taut)等等先鋒菁英,甚至密斯(Mies)自己也下場設計了一棟社會住宅(應是面積最大那一棟),讓國際樣式成為現代主義建築的濫觴,後來大家也仿效其作法,如2004 中國浙江金華建築藝術公園2ᅠ,由著名詩人艾青的兒子,同時也是前衛藝術家艾未未,主導公園景觀規劃下的17 個微公共建築,就邀請來自7 個國家的17 組團隊、21 位優秀建築師再加上1 位藝術家(他自己)營造成一個建築地景的烏托邦,目的看似引進外來和尚念經,但其實也相對把當代中國建築師有系統的推銷給世界,造就後來在世界大紅大紫的:劉家琨、張永和、王澍、王興偉、徐甜甜等中國建築師,上面是我歸納第一類。

另一種狀態是像當年的美國建築教父飛利浦• 強生(Phillip Johnson),在美國東北康乃狄克州New Canaan 自有土地上打造的玻璃屋園區 (Glass HousePark)內,一系列展現自我意志的微建築設計案(抽離基地,業主與經濟上限制),或是德國傢俱製造商之維特拉園區(VitraCampus) 羅芙老闆(Rolf Fehlbaum)喜歡收集明星建築師作品放置在他的工廠內成為一個明星建築地圖誌,搞得有聲有色,這是第二類。

現在最糟的一類就是每況愈下的萬國博覽會或建築雙年展,因有許多限制與規定,淪為非常教條或公式下的建築大拜拜或嘉年華,包括「台灣館」的內部遴選。另外其他失能的案例,類似還有建商發動的「北京長城下的公社」與「澳底NEXTGEN」,找一群建築師來送作堆,最後都因目的不單純與理想不足而讓建築力量消失殆盡,當然這些臨時性與樣品屋的營造,原非真建築。

但也有始於非刻意情況,如高速經濟發展下的城市建築繁殖,東京表參道是代表,短短距離內壅塞了世界各地知名建築師的作品,知名建築家們同場較勁好不熱鬧,東京城表參道裡的建築師們知道:我就是來這裡跟他人比拚設計,樹立我與代表企業的旗幟,是屬不受控城市蔓延現象。

台灣這塊土地,最自然生成的建築場域還是要回歸社區與人群,讓建築師的創作能量一起在某個城市或地方下錨,讓地方養分與自己的驅動力互相滲透,創造力一直像火炬般燃燒下去,像是廖與黃二人都熟捻的艾瑞克• 歐文• 莫斯建築師(Eric Owen Moss)就一直蹲點在加州的卡爾弗城(Culver City),很輕鬆並愉悅去實踐他的建築觀,或是美國現代建築宗師法蘭克 • 羅伊• 萊特(Frank LloydWright) 早期在芝加哥橡樹園(OakPark)內有著一系列的豪宅設計,慢慢形成一個集體影響力,但後續因跟情婦梅瑪遠走歐洲又轉回威斯康辛開創初期的塔里亞森學派(Taliesin),那又是另一段故事。

對決場域的討論拉這麼遠、說這麼多,個人真正認為黃廖二位在目前位階都要非常小心選擇投入的戰場,甚至應嚴肅拒絕上述第二或三類的邀約,拒絕那誘惑並不容易,但那可能會是背離他們二位的原生力量,像姚仁喜、黃聲遠與謝英俊早年也都曾參加威尼斯雙年展,除了可試水溫般融入西方強勢建築文化下進行體驗與交流,和對提升台灣建築能見度或有幫助,但對自己心靈內化與再現論述可能都非常侷限且頗耗費心力,這樣場合總需要被包裝成精英老外理解或感興趣的方式,像是套著剪裁不合身的衣服走伸展台。

這裡,二武士當然也不單獨指涉「礁溪長老教會」與「礁溪戶政衛生所」二案而已,還希望投射出黃與廖二位建築師對於事務所型態,業務執行或跟業主溝通折衝的相異面來交叉比對設計中、工地中、完工後的建築。「礁溪戶政衛生所」與「礁溪長老教會」若可互為瑜亮,未來就是宜蘭地誌學中的空間實踐範本。

廖偉立 篇
Part I:從雜木林與渾建築,蹲低淬鍊到造化

大家都熟捻成名後的廖偉立,但我想從跟廖偉立認識的早期故事談起,早年十九年前,在2002 年初,剛回台灣時在大葉大學空設系任教,是個教授大三設計課的菜鳥老師,同一時間系上也有一位新來老師也教大三,這中年人四方臉理個小平頭但眼睛炯炯有神,講起話聲音中氣十足,眼神堅定,上課評論時言詞直接銳利,印象中他每次上完課或評完圖班上總有女生被罵得哭哭啼啼不能自已,但下課休息時卻又可以跟徐純一或我侃侃談他的建築夢與抱負,不料,他教一學期後覺得索然無趣,就斷然不教了,這個人就是廖偉立,後來他知道我是從事鋼構金屬工程,私下一直保持聯繫與交流。

2002 年的台北當代藝術館剛開館,由阮慶岳老師策展的「黏菌城市建築展」3ᅠ,廖偉立是受邀參展的三位建築師之一,希望我幫忙執行展場空間布置,用著金屬浪鈑從既有當代的舊磚牆創造一個盒中盒的過度空間,成為展示他的建築模型與論述看板,當年展出的六個案子,都是尚未實踐的案子(後來東眼山先蓋,台南七股黑琵館又過好久才施工),之後,才知他那段時間應處在執業生涯的低點,事務所也剛從台北搬到台中,雖接連得了日本2001 年與2002年的SD Review 大獎,但也只有小小東眼山公廁案被蓋出來,不過,他那時〈雜木林美學─亞熱帶建築的思考〉的論述已有清楚輪廓,批判單一系統的現代建築,他知道要從地理上的座標與自身位置去理解世界來對抗外面的建築潮流與風格,我那時常在廖偉立的事務所走動,二人常一起凝視他的交大咖啡屋景觀橋模型,雖不說但看得出他對無法執行這景觀橋的痛苦。(後來橋系列案不管設計費多麼少,他堅持要做因跟此案有相當關係)那時還有如彰化林宅等等許多案子也都無疾而終,他深知要追求建築創作的高峰,定要跟他自己的建築過去斷開,像與陳世榮建築師合作那個年代下的設計「彰化楊漢銘婦幼醫院」(1997 台灣省政府優良建築設計獎 第一名)4ᅠ或在潘冀建築師事務所下的壓抑狀態,從絕對拋棄並切割過去操作建築的方式,轉而用自己的直覺與敏銳觀察加上手稿速寫,追尋那不穩定卻巨大的創作爆發力,那莫名的驅動力雖渾沌且有點狂,卻也更具明顯出現在廖偉立的設計語彙之中,這力量把他推的更遠也更深邃了。

另有一點讓我不得不佩服是他的意志力,當有適合案子或是疑問,他認定了就非常積極或深摯激進的投入執行與求答案,如海綿般吸納周遭人的各種意見與知識,一直蹲低磨練,漸漸地他人生的貴人與好友也都相繼出場,從初期的阮慶岳、徐純一、廖明彬、李文雄、到後來的李祖原、王增榮與謝英俊。你可以理解當他與這些人對話時,自己的思維也不斷進化與質變,這演化在過去20年來是非常驚人的。廖偉立自己也非常小心翼翼的把他設計觀與生活觀結合,我甚至相信建築是他的全部與畢生地摯愛,透過他的臉書清楚描繪各層面都與建築信仰結合(很難相信吧,廖偉立是個臉書重度使用者。)特別集中在幾個面向,如家中花園與陽台場景、工作室、工地、素寫繪畫、通霄鎮逗留、閱讀、朋友探訪等等、這一切都是滋養他的建築修為的泉源和出口,或許很多人認為他可能是太認真或太在意其他人的看法:例如,在工地如跟業主溝通不順時也會大吵一架,但我個人最喜歡也是這點,記得之前如遇窘況時,他也率直坦白說「建築師不是神啊」來自嘲,這就是真實的廖偉立建築師。

Part Ⅱ:前進路是信仰或設計的大躍進嗎?
畢竟「礁溪戶政衛生所」先完成已站在原「礁溪長老教會」旁有好一段日子了,時間總會沖淡一切,讓當地人慢慢接納它並跟著它的曲徑空間來一起律動。作為一個後來者,廖偉立當然理解此生活樣貌,因新教堂地加入而胚變,直接解離原來較封閉的鄰里對應關係,提刀砍出他心中的雜木林相來對應「礁溪戶政衛生所」有著既分離又連結地渾沌狀態,這解讀於廖偉立初期草圖與手稿即可看出端睨,不避諱的將黃聲遠的礁溪戶政事務所平面匯入設計思索版圖之中,簡單說,在礁溪教會設計中他要面對二個主要對手,一個是早已出現在基地旁黃聲遠的礁溪戶政衛生所之莫名亂形空間,另一個是他教堂系列內已建立的建築語彙與空間構成。面對礁溪戶政衛生所,據他的說法:「黃聲遠的礁溪生活館是有機的『實體』的轉折空間,我跟它對話的方式剛好用比較幾何的方式,但這個量體是有偏角度的,剛好把半戶外空間的光線啊、陽光啊、風啊,透過這個把空間轉換進來,這個教會『虛體』的轉折空間變成跟生活館『實體』的曲折,某種程度有一個對話關係……」4ᅠ,這似乎是很有渲染力的畫面,現場仔細看看這基地真需要被處理的確是對著礁溪戶政衛生所與對著台9 省道的二個介面。面對礁溪戶政所的邊界,用力抬昇主堂與突顯地下一層停車空間頂版的那一條外擴水平線,一刀兩斷來對應黃聲遠那邊錯動沒秩序的退縮結構摺線,又甩出二個方塊盒(基石的暗喻)歪斜的來對應黃聲遠的有機造型但同時形成虛空間的縫,確有巧妙破解戶政事務所的游移支配性,讓地面層無法直接進入,卻有視覺延伸展延至消點的效果,最後引導我們朝東或西的端點遊走尋覓二邊房子的各自進入點,處於中間綠帶,那既開放又曖昧的曲徑空間內檢視二棟房子的對照立面,材料選擇與幾何型的鑲嵌,豐富了層次感,廖偉立這裡展現優異的設計能力,停車場面對公所的外牆是先由卵石堆砌起底(其後的混凝土牆才是結構),置於脫開水平拓延的混凝土板下,上疊內藏學習空間的砌磚方盒,最上方當然是有著通透性玻璃採光金屬殼的主堂,內又透出依稀模糊可辦識的半卵形木框皮層,接續至主堂的之字形樓梯量體又鑲嵌在主堂後端形成一種不平衡卻輕盈的狀態,每個空間都紮紮實實可被閱讀到,卻又無法一次窺視並理解其真相,變異後的雜木林相正被廖偉立建築師重新演繹後再現。

二棟建物夾出的中介空間可說是「看/seeing」與「被看/ be seen」經驗的真實範例,但要好好體會礁溪教會的這邊立面就須如爬山般進入黃聲遠的戶政事務所的曲折外廊來一窺全貌,游移的身體會直接感應到廊道尺度變化, 並透過腳底觸覺來理解黃聲遠對材料的鋪陳,但眼球卻會拋向廖偉立推疊塊狀卻有層次的教會幾何量體,與周圍礁溪常民鄰房形成一股獨特韻味。另一邊界是對著台9 號四線道,有著高低差的教會正立面,這裡跟台中救恩堂或忠孝路教會正立面相較下,有著更多細膩關於皮層表情的處理,如我們面對教堂,地面層左邊磚方盒,右邊是混凝土塔向外張開,跟下面的通道二量體夾出主堂之下的半戶外廣場與入口,讓社區或外來者可更自然的流動探索至教堂地面層廣場,這裡也有著類似台中救恩堂主堂的飄浮鈦鋅金屬體但有外挑觀景窗與優雅折線來導入自然光與街景,不似救恩堂那般量體間直接貫穿來達到同時的動態與平衡,這裡企圖展現是成熟的複調與更多細微表情,再搭配雕塑感混凝土禱告塔,象徵堅定純粹的信仰。最後一個邊界是南向立面,這裡的布局就成為礁溪或台灣典型錯落有致的屋頂平台與巷弄穿梭縮影的展現,把礁溪內藏的真實都市面貌與常民生活反轉出來成教會空間的背景,也找到如他自己陳述:聖/俗共存的對話的基礎。

對照廖偉立的教堂系列作品,我認為礁溪教會是邁向進化之路是有原因的:其一是「塔型」元素的清晰化,在救恩堂與忠孝路教會是較不明顯的,在救恩堂,塔在平面幾乎不存在,只有上下與左右量體間的錯位,忠孝路教會的「塔」其實是直通樓梯並退縮至內部的象徵十字架,德光教會是一個四片斜屋頂,只有幾乎是同一時期設計的新竹錫安國度使徒中心的 “塔型”設計有著一致性,在這看似繁忙的南北主要省道上,它展現混亂社會下的明燈或是隱性的十字架,這支 「針」標記了聖堂於礁溪大街上的所在,並延續台中救恩堂7-11 便利商店的概念演化至「聖/俗共存」。

如果黃聲遠在宜蘭對於公共性的大建築方略是「大棚架策略」,那我同意羅時瑋老師的觀察5ᅠ,廖偉立在這裡的第二要素是「頂的策略」,但這「頂」已非救恩堂、忠孝路或德光教會主堂上的屋頂,而是錯落有致的屋頂平台讓一般人可以有機會穿梭其間,像極了台灣本地的加蓋文化,用多重迴遊路徑的特徵再次呼應他的聖/俗共存,但礁溪教會的 大頂與小頂」的同時存在也呼應廖偉立近期在談如何透過建築跟宇宙對話,那空間實踐有可能回歸到日月星辰的光影,教會主堂大頂透過雙層屋面與蛋型木構造框格過濾出特定散落光型於主堂內是一種,對比的是在極小空間的塔內仰望那壁上圓孔透出星點光源是另一種,二者空間都迷人且都表達出人要與天跟神的對話 ,似乎也像是對布雷(JP Boullee)的牛頓百年紀念館(Cenotaphe a Newton 1784) 或科比意(Le Corbusier) 的菲爾米尼教堂(Saint-Pierre,Firminy Church,1973~2016)致敬。

Part Ⅲ:構築上的獨特與昇華
廖偉立對於材料與構築是迷戀的,這跟留美SCI-Arc 求學那段時間是息息相關的,辦公室內至今應還保留一張構造特殊金木相扣的椅子,據說是他自己設計並親手製作,於2002 年的「黏菌城市建築展」也有一併展出,他對材料與物件的興趣與敏銳度一直沒有間斷,事務所內總有各式各樣稀奇古怪的物件可見,有一段期間去工作室找他時,也注意到他當時非常仔細閱讀Peter Zumthor 1985~2013 五連冊作品集內充滿著密密麻麻的註記痕跡,當他與清水工坊廖明彬先生合作後,建築品質更呈現穩定優異。對構築與型式,黃聲遠與廖偉立的理解也很不一樣,黃聲遠喜歡隨緣或是隨機取樣來描述土地上的感動或衝動,最後成就流動,換句話說,他不一定是那個材料與構造的最終決定者。 廖偉立這邊也是直覺敏銳衝動,但他還要能先訴諸內心那巨大的質性想像後再逐一拆解建築元件,檢討其空間與材料上的意涵與潛力,這才成就構築/ Tectonic,他是完全的掌控者。在基地不大的礁溪教會可見到許多精彩細部與材質紋理之處理,加上草圖、施工圖、專業廠商製造圖到工地執行的流暢檢討,在營造廖明彬先生協力把難度非常高的營造技術一一克服,如一樓平面廣場末端的那道牆,前跟後的二支樓梯如物件般的使用混凝土澆灌與鐵件去表達構造方式,那是要花費多少力量去成就,磚牆極小角落上的透氣孔與轉折處理,都顯示廖偉立的高超功力,最後還有富田匡俊先生協助設計的鋼棚架與德豐木業施工的蛋型木框架是多麼不容易施工,更不消說其他講不完的精采細節處理。

最後我只有一個提問,主堂內半卵狀木構在構造上或空間上的必然性? 我一直有很大的質疑在此,就構造或物環來說,自然通風與進排氣之雙層屋牆系統,當然是適合潮濕炎熱的台灣,試問是否只能用卵狀木構與金屬外殼的異質搭配來呈現衝突與矛盾,這空間張力的營造有遠超過它實際的需要嗎?抑或是屬於廖偉立的私密獨特物件,定要透過相異材料與有機形體來建構概念上的位階。現場親身體驗總覺的卵狀形體應像是天幕蒼穹般的無機編織,而不應被視為室內裝修的一部份,讓有機卵似乎無法恰如其分的融入樓地板,構造的大躍進與建築本質的探索一樣困難,創作靈魂下的靈光又消長無常,構築與型式的關係永遠是一個謎,如真有詩意的建構,那可能會是建築師極端私密而無法細說的一部份。

黃聲遠 篇
Part I:蹲久慢好哲學,似變形蟲生命演化

近年台灣建築競技場中,黃聲遠應是被討論最多,同時似乎也跟大眾常民文化貼的最近的一號人物,他暗藏著反叛的理想性格加上感性浪漫的溝通方式,搭配菁英般的穿透力跟慧詰的幽默感,遊走於當今台灣社會中營造一種自然輕鬆卻又講究密集創作的團體生活模式。這一切都和那世代海外留學歸來的建築從業者大異,他們大都偏好待在大城市中有著冷氣的漂亮辦公室內優雅的繪著建築圖或與業主洽商,談著可有可無的美學與抽象概念有著好大不同。另外不能忽略的是他的成功來自於對一塊土地可以孕育出設計能量,如信仰般的堅定不移。當然,土地之上還有人群,溝通與鬥爭的重點就在生活於其上的人與制度,他在乎的人群當然也不僅僅是現在或未來的宜蘭人,還包含著他對事務所內歷年夥伴的一種信賴和看似自由卻有系統的培育人才,建築只是執行的工具與手段之一,就像田中辛勤播種插秧的農夫,讓這些種子可著床發芽隨風搖曳生長出沉重的金黃稻穗。這種比「蹲久慢好」才有的傻氣與養分,目前在宜蘭也大概只有黃聲遠的田中央工作群才能穩住陣腳,其他宜蘭設計團隊,像早期的日亞高野景觀、象集團、大藏、黃建興等也慢慢轉戰他處或消逝在時間與政治洪流中,回顧黃聲遠今天的狀態,好像這一切都那麼自然無罣礙,大家都說當年的黃聲遠是極度聰明去選擇主戰場,蹲點在一個現在連城市人都會欽羨不已的南蘭平原裡來實踐他的建築理念與抱負,但蹲久後中間的磨難也是我們局外人看不到的,如2005 至2008 年事務所經歷一段「見律師比見結構技師時間還多的日子」6ᅠ或「瞄到黃聲遠竟然蹲在餐廳外抽菸,上次看到他做這件事是五年前。」7ᅠ看來建築這檔事,想要「變」和「不一樣」還是有著許多的「真實」要克服,但黃聲遠的優點是善於等待與溝通,並不是單純只有浪漫與慢生活如此,所以我不同意已成立26 年的田中央被許多人認為還是游擊隊的形式在擾動宜蘭公共藍圖,我私自認目前它現在的狀態更像是某種集體社會信念的大眾傳聲筒,一直茲茲不倦的把它認為好的理念與想法傳播出來,這就是令人尊敬的部分。

而且,黃聲遠的確厲害,很早就看穿建築設計這個古老行業不管在城市或鄉村,人多或人少,它的組織型態是僵化而沒有太多進步的,要嘛就是學徒制,新進員工只能聽從老闆命令,亦步亦趨步學習與仿效前人設下的設計標準與步伐,從而慢慢揣摩上意來理解專業與實務建築設計是怎麼一回事,如早期美國建築大師,法蘭克 萊特跟家人與學員們共居並一起工作於西塔里亞森/ TaliesinWest 的狀態,那是父權體系下的那種學徒的關係,由強人引領,學徒們進入高強度的設計訓練與產出,等待某天可以學成後脫離那晦暗孤立的城堡,昇華至屬於自己的自由天堂。 但設計成果不免將帶著明顯的父系DNA,導師變成很難超越的大師。另一種就是設計事務所資本企業化,用「標準化」與「效率極大化」來因應資本家的性價比的需求。每個人都被分工並限制在一定的工作範圍內來執行局部設計,最後在專案建築師的魔術棒下拼湊一起,如工廠生產線來面對建築這個「產業」。例子是如美國的SOM,HOK 與Gensler 等大型建築設計事務所。這導致設計者只變成某一種品牌標籤或是沒有個性的隱武者。

因此當有人把事務所變的鬆散與組織扁平化,反而對號召有那麼一點點叛逆的新進建築人有著無與倫比的魅力,如公社般的集體生活,尊重每一位來到的建築年輕人,設計主體仰賴著這群敢冒險敢做夢年輕人的青春與勞動力,再由黃聲遠如學校導師般來一一點評,將原來可能是拼裝車般的設計收斂成一台可行駛於田埂與山路的超級越野車。這樣一個無清楚階級的生產型態,像學校般有著自由亂竄的有機創意,專案成員也會隨著任務不同而機動調配,這變形蟲般組織的生長,撐起一個另類的建築山頭,樹立一統價值觀,雖藏身在宜蘭市邊陲,但黃從不間斷辛勤的往返西部各大建築學院教學,號召有熱血的年輕人投靠,這樣的精神令人動容,但這裡面我比較好奇的是,對很會做設計的人而言,黃很是辛苦,要一直壓抑自己的設計慾望來成就這個團隊的綜合貢獻。他如何能辦到?

類似的工作室文化像極了於1993 創立,美國阿拉巴馬州的奧本大學下轄「鄉野設計工作室/ Rural Studio,在Sambo Mockbee(1944-2001)與D.K. Ruth(1944-2009)的二位導師/學者的領導下,建築系學生離開校園直接進入社區跟人們溝通後才進行設計和建造/ off campus design-buildprogram,讓校區外中低收入的居民也能享受到有水準的居家或公共空間。

“We encourage aspiring young architects to address the ethical responsibility for the social, political, and environmental consequences of what they design and build.” 8—— ANDREW FREEAR, RURAL STUDIO DIRECTOR

「我們鼓勵所有有抱負的年輕建築從業者,當要去執行設計或蓋出來一棟建物時,應當先去面對建築道德上,要理解當今社會、政治與環境上的前因後果。」—— 安德魯・弗阿 鄉野設計工作室總監

鄉野工作室的核心設計哲學是去讓每一個人,不管有錢沒錢,都能生而平等享受到好設計的成果,強調深入社區了解居民/使用者真正需求,因此許多規劃建造案都橫跨數年甚至到多個階段,從深入了解土地上的真實需求再來修正設計方法去逼近真實。

鄉野設計工作室核心的價值是不斷質疑甚麼是應蓋被去設計建造的,而非甚麼是他們可以建造的。從1993 到今日,28 年來這個田野設計工作室已培育超過1000 名有著「市民建築師」概念的從業人員於全美各地。9ᅠ社區或地方上的協力造屋一時蔚為風潮,重新讓建築如何透過非政府或商業行為的前提下來建構與人與土地的真實關係。

田中央是否也有發願朝這個目標前進嗎?我們不得而知,但黃聲遠如果是台灣建築溫暖派的代表,強調生命與設計是二股不斷纏繞變形的DNA,繼而可對土地上不足的空間建構提出新未來,讓供給養分的甲方也可以有時間質變,用非常柔軟方式的來回應人民的訴求。宜蘭的風土文化雖一直存在如昔,但在建造上要可以「有機思考」並擁有一定效率與彈性來因應每日挑戰,執行這樣的案子時就像接力賽。「礁溪戶政衛生所」或許正在這樣的前提下誕生。

Part Ⅱ:從邊陲浪漫到維管束編織纏繞

從約2000 千禧年開始設計,直到2005 年完工開幕的「礁溪戶政事務所」,正是黃聲遠與田中央蹲點宜蘭第一個十年的里程碑之作,逮到一絕佳機會可以提升公共領域的話語權。用此案來定義或梳理何謂宜蘭礁溪大街與背面小巷間的細緻紋理與生活,如何透過公共建築彰顯公部門跟常民的對話,並藉大膽設計手段來對宜蘭小城與環境間的曖昧性進行差異思考,而這些議題的討論有些都已發酵並有許多評論者有著許多精闢看法與論述。

我個人比較好奇的是沉澱16 年,加上旁邊有一個企圖心旺盛的廖偉立礁溪教會,此時的我們是如何看待它,如前篇所提「礁溪戶政衛生所」已渡過許多的時光,它到底是呈現成熟韻味還是略顯老態?目前正面幾乎被綠色植栽所佈滿,跟當初新建物樣貌有著明顯不同,或許這是好事。那有稜有角的結構線條慢慢軟化,讓當年攻擊造型突兀沒有理性邏輯,算是烙下句點。有意思的是一般人對它的直接反應都是詫異與不解,這是在造一座山嗎? 或這真是黃聲遠的最新建築嗎? 我無法求證黃聲遠本人當年的想法,但我凝想當年的時空背景,或許黃要抓住那生猛有力的外放型態來對決政府機關下公共建築的既存僵化機能與圖像,瓦解一般庶民對官僚或衙門的制式想像,當然透過類英雄式空間重構後的操作,就跟著當年同一時段在宜蘭火車站前的「丟丟噹森林廣場」有著異曲同工的童趣與強加的表現性,對田中央來說,形式上的辯證與糾結一直都非重點,反而是如何接續公共空間讓公眾活動藉此縫隙或留白來聚合,此案的確投出快速直球來對決何謂「公共的圖像」。那是「礁溪戶政衛生所」毫不含蓄生猛有力的矗立在台九省道上,有一種語不驚人誓不休的氣勢。這裡,創造一種彷彿「圖像式」與「經驗式」並存的對話關係,只是這帖藥,用建築內省性(Architectural Interiority)來說,當年會不會下的太猛。

如再看看本案結構技師胡裕輝的解析與觀察是非常有意思的,「……看過這棟戶政事務所的人,很難不被它那打破規則的造型吸引,這棟如山般充滿野性的建築,在胡裕輝眼裡,可是一座讓人頭痛,不易征服的山。許多對結構不利的應力集中點,一般結構要避免不均勻的型抗,礁溪這座建築到處都有……」10ᅠ這樣生猛不畏難的精神所成就的是繁複的結構系統,但到底是礁溪這個基地真正需要的,還是設計者內在慾望的投射,讓結構系統紛亂的有機釋放,卻造成力學上拉扯與重力的對抗,這代價肯定是不小的。

黃聲遠對於土地的設計敏感度還是高,讓我們透過此案隱約的知道,植被與地景將會在田中央的宜蘭作品中扮演越來越吃重的角色,就如美國建築師James Wines早年就給大家上了一課,城市要如何回歸自然?透過垂直綠化牆來破碎建物的硬邊界,軟化城市建物與公共空間的邊界,創造另類的第二自然,而非真正的自然。因此你看到礁溪戶政路徑旁規劃大小不一的植栽坑,擬仿礁溪遠處的山與水之姿,透過植被地貌試圖軟化建築框架成為一大啟示。即使在礁溪最繁華大街上,黃聲遠也要將綠植被與山形動線等元素帶入戶政案中,創造一個綠軟皮層與粗壯骨骼纏繞蔓延的人工地景,參訪者遊走在似攀爬上山的路徑上來領略多重層次空間流動與感受視覺上遠近變化,這些企圖都在完成使用多年以後,當材料老化與顏色不再那麼刺激時,慢慢帶著時間印痕而保有少許時間凝固感……讓山徑的描述……遠眺龜山島,昇華到一種貼近自然的韻味。

但其他如小口面磚與各向度橫生的彩色落水管等,這些太刻意細碎去拼貼本地材質的小動作就顯得矯情或做太多了。在廖偉立設計的礁溪教會旁,戶政事務所成為既定環境質紋的一部分,成為新來者的參照系統。多年之後,我們更擔心或懷疑戶政衛生所的使用頻率與狀態,真正的公所人員與附近里民還會覺得就手嗎?還是隨時間流逝,人與建築早就私密發展成一種可自我修正或更新的系統或慣性。當然最不樂見是16 年前的空間規畫與「未來」,早就經不起現實考驗而脫鉤。

個人認為田中央在宜蘭的優勢是那持久特性,多年之後還會持續蹲在那裏,(不像很多建築師,設計作完和蓋完後,就拍拍屁股走人)用高強度的方式再進行檢討與修正,並適時等待機會對當權者提出新時代下的空間發酵策略。問題是「礁溪戶政衛生所」是否真有預留足夠彈性來因應那種未來性?將邊陲的浪漫轉化為植物球莖般蔓延至土裡來交換養分,讓維管束這個比喻真正成為社會場域中的美麗纏繞。

Part Ⅲ:身體自由與地域糾結的有機體
「礁溪戶政衛生所」是一個碎塊糾結的大有機體,透過一系列連續歪斜落水管,如水流動般的鋼筋欄杆等等,破除礁溪戶政所趨向單體巨大的表現性,這股即席創作並擁有身體心靈都相對自由的設計者,不必讓建築學在上位指導,反而是透過自身日常點點滴滴故事與生活場景來推疊演化,這是否批判當前建築太依靠科技資訊的透明流動是個假像?這邊依靠許多勤奮年輕人在現場監軍,與各單位不斷思索修改工法、不斷碰撞、不斷協商、不斷妥協,最後達成不斷之維管束建築群。

我們應該要很慶幸,台灣可以有黃聲遠這般精英建築師願意投身地方空間營造,那營造動能的初始或許只想找個安靜地方作設計謀生,但因黃的個性與特殊工作質性使然,田中央團隊不得不自我蛻變跟執政者與機關打交道,這跟台灣西部大部分事務所的有著巨大差異,一切都從人與土地中誕生! 就如廖偉立的執業歷程,黃聲遠也是有眾多貴人相助,甚至更早就登場,像家人或像革命夥伴般一起生活打拼,如陳登欽、林根旺、林盛豐、游錫堃甚至到自己的牽手,一直到後面能踏出宜蘭甚至進入國際舞台的林懷民、王增榮與王俊雄等專家學者,當然最關鍵還是田中央的資深夥伴們,小杜與陳哲生為主的五虎將,加上工務經理楊志仲與會計涂淑娟,這般人如行軍打仗般的全心投入宜蘭公共建築,幾乎無役不與。對成立超過26 年的田中央,目前擁有著一大群社會支持者與粉絲是資產也是責任,對於如何建構一種有著宜蘭庶民價值觀的都市/鄉村藍圖,讓所有事情都可從建築思維開始,但不一定用建築方式去結束與完成。

二個武士之批判性構築術
武士的出招是搏生死與定高下,出招間絲毫不留餘地。高手瞬間出手姿態跟交擊後引發的撞擊聲響更讓氣勢綿延,周遭空間瞬間凝結粹化成一種獨特的靜與動,比武場域感是一種奇妙意境。有時交鋒百招卻勝負未定,有時一招瞬間就已定勝負。更有意思的是當多數旁觀者還未睜眼看仔細過招的精采過程時,勝負之事,雙方當事者早已心知肚明。

建築無須分生死,甚至大都無法遴選自身基地位置,許多情境卻如上述比武場景,所以當「戶政衛生所」與「長老教會」在礁溪巧遇,可以重新提問,建築自主空間(Autonomy) 與創作人的論述(Proposition)到底孰重孰輕? 空間本體原不須文字去鋪陳堆疊,但評論家們卻又喜歡從歷史脈絡或建築語彙去連貫解析建築,並用自認厲害的批判性思考來下結論。我雖擔心會落入此圈套,還是試著跟隨肯尼斯. 法蘭普(KennethFrampton)的六點批判性地域主義大框架下提供另一視角,回歸構築上的討論,剛好二位建築師也都勇於著墨於此向度上,用「批判性構築術」來談談構造系統與空間組織如何一統,並置入社會經濟系統中來比對,我倡議的「批判性構築術」是對20 世紀末建築數位技術與資本主義瞬間給予建築師太多自由導致無限制解放形體的批判,再透過創作者心智與材料工法與製程轉化成為的最有價值的構造表徵。

這裡有五要素,此回只淺談前四項:
1. 異質材料的並存纏繞Heterogeneric Materials are Intertwined
2. 結構與皮層互為參照Structure & Skin are Crossing- references
3. 構造觸動感知Tectonic Construction initializes Human Perception
4. 時間驗證適地構造之優異Time is the key to Construction in Place
5. 從材質談物質精神From Material to Matter Spirit

異質材料的並存纏繞讓結構與皮層互為參照
這裡的異質材料定義為至少有二種非裝飾性材的相互咬合來呈現構築的潛力,如結構與皮層的結合或分離,這些材料上的纏繞帶給空間機能上的另一種新理解,「礁溪長老教會」的平面空間與立面表情皆清楚看到地面層上自由散落混凝土方盒,覆上鋼結構玻璃量體和內隱於大禮拜堂內的卵形木構棚架,讓數種材質間的細膩變化透過構造語彙清楚的再現,這裡不是要看細部大樣的準確,而是精煉後的構築性,讓垂直面的金屬分板與玻璃牆能細膩地與鋼柱桁架編織成一個概念上的穹頂,此時構造的收與放,造就這種異質材料的拓延效果。

「礁溪戶政衛生所」這邊則是讓大塊具皺褶狀的混凝土板塊與歪斜柱體作為表現的主角,由次要的線形系統如欄杆、木條桌面、平台、落水管、斜拉桿創造多層次並參照結構分佈的邏輯構成交織,讓雕塑般的主體建築更為突出。另外,當硬的骨骼轉搭上軟的植被時,翻轉既有結構板與柱的定位,讓綠色植物成為真正的建物皮層與表徵,當時光流轉,逐漸讓這座人造山消失時,那才是結構與皮層互為參照的時候。有意思的是地面層,你可以觀察到二棟建物中間那個小公園與便道,透過不同地鋪面連接纏繞成一個地景開放空間,當溜滑梯定位於戶政所後端時形成公共空間,人在其中時則更顯城市接續小巷弄的輕鬆氛圍。

構造觸動感知 VS. 時間將驗證適地構造
建築須透過物質建構(matter construct)完整它的全貌(Entity),構造的課題是去理解當地環境的種種自然變化再搭配現今建構技術但不受其限,小心翼翼的建構屬於創作者心智的獨特材料調色盤,這邊的集體感知跟著名建築史學者,肯尼斯. 法蘭普(Kenneth Frampton)所談的透過個人化感知,如觸覺對抗純視覺的個人空間理解(Visual versus Tactile)稍有不同,與其感性談個人化的環境經驗與概念上的建構。這裡強調的是透過基本材料組構與建造技術的普世價值,從而傳遞物質力量但不被地域性特質所挾持,讓集體感受空間的意涵跟傳遞超越個人的心理感應,這裡的觸動感知不是神祕地將五感高級化,而要接地氣跟實構與工法比拚而達成,「時間」與「環境」就是這個適時參數,廖偉立的礁溪教會與黃聲遠的戶政所的設計與建造時間都是耗時費工,廖偉立的教堂設計花22 個月,工程花56個月;關於戶政衛生所,我沒實際資訊,但保守估計設計前後超過一年,工程執行也花超過3 年半,甚至到快被縣府糾舉。因此「時間」與「地方」將成為驗證真切構造的建築場域。

對決後……困頓亦或明鏡
如果對照古典建築基本概念,「永恆」於建築之重要性,那建築與「時間」纏繞將互為參照,假設讓我們約定19 年之後再重啟檢視這二個案子,那時已是2040 年,一幢房子約有50 年的生命週期,那礁溪長老教會將是落成20 年是建築的青壯期,會成為宜蘭的經典建築代表嗎? 礁溪戶政衛生所也已存在35 年,也邁入老年期,那戶政衛生所會從建築的山變成全民的城市地景嗎?

廖黃二位建築師也從中壯年邁入最成熟燦爛的巔峰期,廖偉立會是85 歲(1955 生),而黃聲遠則是78 歲(1962 生)。從這樣的時間軸上,可以想像台灣建築的實踐將被他們二位推往何種境界? 有可能是非常具有啟發性的數種狀態。第一,好像今日的建築巨匠師Álvaro Siza(88 歲)與PeterZumthor (78 歲),至今還是設計圈內的領航者,對建築創作這條路還是堅定不移,不講究太多理論並持續有溫潤獨特作品現身。 第二,也有可能對生命與建築的態度有所質疑,如晚年的王大閎與中年時的吳增榮建築師那樣的逃離建築嗎? 另闢桃花源。當然還有一種可能,但相對來說較不可能發生,但很驚悚,就是黃聲遠的設計會不會越來越像廖偉立? 還是廖偉立的思考會越來越像黃聲遠? 想像從現在到2040 年間的台灣社會與建築思維到底還會存在何種力量來影響二人的生命軌跡,還是他們的建築將持續扮演啟發的角色,可被人們傳頌下去成為台灣建築史的重要基石。 台灣島小,建築圈尤小,無法透過地理上的切分造成設計巨大差異,加上現有網路與資訊流通便利,任何微小變化都會引起好多人與媒體的關注,使台灣建築設計之路充滿扭曲與挫折。當建築文化跟社會處於眾生喧嘩的時代裡,建築的「心癢」或「信仰」,都是設計從業者的心魔,這代的建築師還能擁有超世代的影響力嗎?

黃聲遠絕對是一個優秀的建築師與精神導師,就如當年的漢寶德一樣,可以從老師、建築師、校長,到扮演好社會賢達的角色,如他願意甚至參與更高層的公共事務也不是難事。我只是好奇的小聲問,黃聲遠會期待自己再下場做建築設計嗎?還是田中央的子弟兵會有足夠的意志力與資源撐起一片天。黃聲遠在某次受訪時說「宜蘭就是宜蘭,不疏不密,城不是鄉的下一步,鄉也不必為城而扭曲。」可見土地與自由還是他的心之所向。廖偉立也絕對是一個能信守價值觀來抵抗(Resistance)外在人事物的優異建築師,他時常提起王家衛導演的電影「一代宗師」,劇末裡宮二的著名「宗師三境」台詞:「見自己,見天地,見眾生。」比喻建築天地裡是否也有個看不見的最高比武殿堂,邁向把一件事情專注做到極致。 我這裡也要問廖,那條建築求道路是否必須清楚存在才能被超越?還是如影帝梁朝偉所闡明的「見眾生」其實也就是要將你所學所會的再教還給別人/眾生,或能夠啟發別人才叫「見眾生」。

在全球疫情蔓延所造成的滯礙,讓原來的自由、連續、流動、親密、交流等概念瞬間一無所措的癱瘓。疫情下人與人的距離會被迫拉開,但流水般的思緒與創作力將不間斷。建築這古老行業會受衝擊,但不會被擊垮,它與熱愛它的人將會自我修復並內化調整。如果真有「造化」和「自由」,二位武士的下一步將是被熱切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