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建築

建築,是通往天堂的一扇窗口;
創意,是指引靈魂穿越窗口的那一道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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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河之歌—夢通霄

作者   /   廖偉立

夢通霄,談的是「記憶」。有夢,於是有了行動,「夢」是我存在的力量。有了記憶,就有了聯結。建築是一條「通天」與「通人」的道路。建築企圖連結過去、現在與未來。


我出生於台灣中西部苗栗縣濱海小鎮—通霄舊街(通東里)。我的記憶原初及我的自然母親源自於小鎮的沙河(通霄溪)。「這條河有兩個發源:一條由坪頂下來,細流經過土城梅樹腳,一條自北勢窩流經番社,在南勢與那一條水流匯成三角洲,然後通過沙河橋流向海峽的海洋。沙河以沙多石多而名,經常成枯旱狀態,只有一條淺流在河床的一邊潺潺鳴訴,當每年六、七月的大水過後,這條細流常因變更的河床地勢而改道,幾年在南邊岸,幾年在北邊岸。幾百年前沙河河床甚低,海水在潮漲時能駛進福建來的帆船,這件事已被先祖的死亡而忘記了,現在跟本不知道這樣的事。」(七等生《沙河悲歌》)
 
這條沙河在我及通霄鎮民的心目中有如印度「聖河」般意義重大,流著一切生命原初的記憶與養份,流過我身體的血脈,與我的心炙合而為一,並且與通霄鎮民的生活及文化發展的過程是息息相關而且交互影響的。「河流包容那些人,流呀流的。人間之河,人間深河的悲哀,我也在其中。」(遠藤周作《深河》)
 
鎮上的鄰里巷弄,媽祖廳(慈惠宮)及廳前廣場、節慶市集、小吃攤、菜市場、樂天地及圓滿大酒家、天主堂、竹哥簍、土地公廟及廟前小廟埕、通霄國小、農會、海邊浴場、虎頭山、跳水谷、沙河、番社……。通霄人的生、老、病、死,聚集及消散,隨著日月,隨著時間的長河一起變化著,並與整個小鎮街巷串連成有如迷宮式的傳奇,一再令我流連忘返。隨著歲月成長,雖然離開了小鎮,夢中依稀時常想起故鄉的山水、曲折充滿驚奇的巷弄與街道,日從山出,日從海落。記得小學一年級時與大哥上山撿完柴火,在寒冬向晚的歸途,從虎頭山頂鳥瞰通霄小鎮,家家戶戶的紅磚牆及紅瓦斜屋頂上的煙囪,炊煙裊裊⋯⋯,各家的燈火逐漸點亮,歸家的人的交談聲也逐漸熱鬧起來。在通霄成長的事件記憶,錯綜複雜,隨著時間、地點、人事物的不同,產生不同的場所精神與不同的的空間氛圍。這是自身身體經驗與心炙的知覺相互感動,建構而成的心炙地圖。
 
 
心靈中心 
 
家,從我出生開始最早的記憶,隨著味覺、觸覺、視覺、聽覺,經歷著不同的人、事、物,不斷地擴張經驗及累積與空間對話的關係。
 
心靈中心,永遠跟隨著記憶錨定在我心裡。不管我如何的流浪、奔波、遷移。即使出生時的房子已被拆了,鄰居也早已不是原來的鄰居了,物換星移中,只要故鄉的土地還在,我還活著,「心靈中心」就成了我的基地、我的母親、我的一切生命的源頭與「主體」,並且與世界周遭的「客體」強烈地互動、關聯與轉變。
 
從我有記憶開始,我先摸到母親柔軟的乳房及聞到她身上香甜的體味,也摸到外祖母古巡女士手肘上粗糙的皮膚與皺摺,也聞到她身上年代古遠的味道。客廳(兼餐廳及睡覺的通舖)沒有任何人工舖面的黑色泥土地,夏天吐露著微沁的溼氣,洗澡前常不自覺地脫光身子在地上打滾,肢體皮膚緊貼著泥土,又黑、又沉、又清涼、又有土味。客廳旁的通舖用便宜的相思木為骨架搭起,再舖上約1.2公分、30公分寬的實木板(通長),上舖三帖90公分寬乘180公分長的草蓆,就是祖母、哥哥與我睡覺的地方。客廳兼有臥室與餐廳的功能,也是我遊戲的地方,尤其黑暗的通舖下的空間除了儲藏,更是我探險的空間。客廳左側(東向)是原有豬寮的紅磚牆保留,約我七、八歲時,與媽媽離婚多年的爸爸回來時,向房東爭取一個單元的豬寮改建成臥室(父母房),前方左側放著一個竹編的食物櫃(偶爾會看到祖母用手拿東西吃)。客廳其他三面牆(南、西、北側),以竹編為骨架(約30公分乘30公分間距),再以泥土和稻草築起牆體結構支撐,再釘上木製的雨淋板,剝落的牆體、竹編的骨架結構,讓我印象深刻。內牆每年以美女月曆貼上,靠西北側有一高窗竹編外露,外貼半透明的塑膠布(黃昏可看到井邊尤加利樹的影子在晃動)。左側南向牆開約90公分乘90公分的大窗,是媽媽親手做的,四邊用木條為框(井字框),框面釘上1.2公分厚、15公分寬的木片,外再釘上鐵皮(廢棄的金屬桶),最外側再釘上一綠色的防蚊網(夏天南風偶爾會把附近垃圾場的味道吹進來)。通舖上西側衣櫃(我會把衣櫃拉成階梯狀以利攀爬)上的棉被櫃,就變成我小時候躲藏、沉思及發呆的秘密空間。
 
從我出生到十五歲才離開通霄。我的記憶都以我的家(通霄鎮通東里15號)為中心,不斷地向外擴展,隨著年齡的增加,體驗空間的範圍也愈來愈大,路徑也愈來愈繁複。記憶的內容包括家裡空間、城鎮空間、自然地景(虎頭山、沙河、海水浴場等)、場所氛圍及人、事、物。經驗與故事不斷地發生,不斷地重疊及不斷地交識。記憶像沙河,源源不絕。
 
 
地理中心 
 
慈惠宮位於通霄鎮通西里信義路119號,創建於清道光十三年(西元1837年),至今已有一百七十幾年的歷史,主祀為天上聖母,副祀註生娘娘觀世音水仙,是通霄鎮的地理中心,也是鎮民信仰活動的中心,廟前廣場有一圓形的噴水池,是小朋友約會、聚集遊玩、圍繞奔跑的地方。依然記得五、六歲過年時,手上拿著水鴛鴦的炮竹與玩伴互相丟擲,不小心還炸傷了手,水池前有臨時攤販,為一般小吃店、菜攤及水果攤,是鎮民日常生活重要的活動場所。每年節慶攤販臨時移除,廟前廣場就變成重要活動與表演的地方,有舞龍、舞獅、演歌仔戲、布袋戲及藝人雜耍等,熱鬧非凡。
 
慈惠宮中軸對稱,座西朝東面河而非朝海。先人看山勢河流(古時帆船可駛進通霄溪與南勢溪的交會口),擇地而建,是我小時候生活中心(公共的),我在那裡聽宿老談天說故事讓我對前鎮民的人、事、物的生活地樣態與環境氛圍更多了層層疊疊的想像。也常常與小朋友一起在前廳打紙牌、吹橡皮筋、彈玻璃珠。廟前廣場與店鋪的騎樓則是白天我們閒逛,晚上玩捉迷藏的地方。
 
土地公廟(福德祠)位於通霄鎮通東里14鄰福德路11巷19之1號,原始建於日據時期,主祀福德正神,祭典為每年農曆二月二日,在這段期間也會邀請布袋戲團表演,酬謝土地公。玩伴、鄰居、小販、鄉下進城的農夫,除了融入劇情外,台下也興高采烈地交談著。土地公廟離家東南邊約三、四百公尺,也是我日常遊玩、閒晃、交友的地方。福德祠平面大小約六米乘六米坐西朝東(座向與慈惠宮同),呈口字型,對稱狀態。中軸為大門,兩側為長窗,廳前有著紅色漆的雙圓柱及抿石子柱頭的簷廊,地板的磨石子嵌銅條的地坪,兩側為70公分的磨石子矮牆與主體相連。屋頂蓋金黃色的琉璃瓦及漆上水藍色、藍色、紅色及白色的屋脊與兩側收簷。簷廊下三踏階梯為不規則形的廣場,與前面的福德路相連,兩側設有兩座日式造型的燈柱(我常常爬到柱頂)。再朝東往前就是文練先生家的前院(小時候我常在電影入口等他把我挾帶進場,看一場免費的電影,有時沒等到文練先生,我就會偷偷躲到廁所,等電影上映後再跑到觀眾席。),節慶的布袋戲棚就架在院子的圍牆上。常記得黃昏時天星伯的老媽媽阿奇婆(約八、九十歲)穿著一襲藍衫與藍褲子,提著茶壺來燒香拜拜,很兇的樣子,看到她來不敢與她打招呼,常一溜煙地跑掉! 
 
慈惠宮是通霄鎮的地理中心,土地公廟則是通東里的鄰里中心。不同的規模、位階,產生不同的活動、不同的故事上演著。對我來講也是不同公共領域的探索與體驗。
 
 
支樞
 
通霄火車站與站前廣場邊的公路局、火車站,是通霄鎮人與外地人進出通霄鎮主要的關口與支樞。出口/進口、離開/回來、送別/迎接,是每天上演的戲碼。火車站是城鎮的出入口,就像進出住家客廳的大門,公/私領域的階層不斷地延伸、擴張、轉變。每次離家或回家,都會沿著舊街(通東里),經過中正路到火車站,或從火車站沿著中正路回家,沿途與鄉親打招呼、寒暄、話家常。隨著時間的累積,人、事、物不斷的轉變、替換。記憶也不斷地沉澱、堆積。即使離鄉背井多年,每次回鄉,「近鄉情怯」的感覺,仍不自覺的油然而生。它好像城鎮的一個關口,看盡人、事、物隨著時間的消逝、變化及四季的更替,周而復始。火車站依然是鎮民心頭上對外連結的支樞。
 
 
地景座標 
 
虎頭山原名為「虎山嶼」,其山名之由來,據考似與早年漳泉移民有關。昔日閩南移民來台時,大都從廈門上船,廈門港岸有座虎頭山,每當離鄉背景的移民佇立於船頭遠眺家鄉,只見一座虎頭山挺立,船漸行漸遠,最後消失在海平面上,當他們安抵台灣,望見類似家鄉的的景物,便取名「虎頭山」,以聊慰思鄉之情。
虎頭山最高海拔93.47公尺,重要的景點有台灣光復紀念碑、忠烈祠和虎頭山公園。虎頭山位於通霄鎮的地方,是東北季風的屏障,也是早期移民選址重要的理由,尤其南邊又與沙河遙遙呼應,依山傍海是一個生活的好所在。也是全鎮最高點與最重要的自然地景座標。從任何道路進入通霄都很容易看見虎頭山,心裡便知通霄已經快到了。登高至紀念碑處,往東看中央山脈及日出,一天就開始了。往北看觀海社區及綿延山巒起伏,往南看通霄鎮的全景及沙河與南勢溪潺潺的水流,往西看到火力發電廠、通霄漁港及濱海沙灘與一天結束的落日。
 
 
界域 
 
通霄溪(以多沙為名,七等生所謂的沙河),位於城鎮的東邊,溪流由鎮的東北方,河西沿著虎頭山往南流動至鎮的東南方,與南和溪(多卵石)匯流穿過通霄橋及高架鐵道往西入海。
 
河海交接處生態豐富,可惜六十年代火力發電廠的設置,使原來自然的景觀與生態產生巨大的影響,火力發電廠的高聳煙囪也形成一個醒目但是醜陋與污染的地景座標。
 
通霄溪也是我小時候探險的場域與體驗自然的遊戲場,小時候趕著家裡眷養的白鵝去洗澡、捉魚、捉螃蟹、垂釣與同伴脫光衣服游泳打水仗,有時會被附近的蛇嚇跑。河邊的竹林和黃槿更是我們堆砌土窯烤蕃薯,及玩捉迷藏的地方。尤其夏天颱風大水氾濫之後,夾帶山裡大量黏性的泥土,覆蓋在原有的沙床之上,形成一層厚厚像彈簧墊似的泥土層,是我們小朋友奔跑跳躍的新奇遊戲場。玩久了,土層彈性疲乏,雙腳不小心會沉陷到下層涵養著河水的沙床,讓身體的觸覺有一種全新與驚奇的體驗與感受。通霄溪與南和溪匯流的地方,由於洪水的沖積過後,形成水深較深的水潭,鎮上青少年(大多為男性),喜歡於此深潭跳水、游泳、嬉戲、交朋友,「跳水谷」因此得名。尤其初諳水性的青年形成一種慣例,一種「成年禮」似的遊戲,喜歡從此岸游到彼岸再游回來,心理上就自我認定成長為大人了,也有人游不回來溺死了。
 
通霄溪(沙河),在大多數通霄人心中有一種與生命起源連結的地方。生、老、病、死、日夜循環、周而復始。也是通霄鎮重要的界域,往東過了河就是鎮外的郊區(近年來河的對岸,房子也逐漸多了起來,界域開始模糊起來了),往南跨過通霄橋,再過了河就是郊外的南勢里。
 
 
域外
 
城鎮西側,由於縱貫公路及台鐵鐵道的阻隔。通霄海水浴場,南從海口(通霄溪與海交接處)北到漁港,形成了通霄人最重要的休閒場域。大片的一、二層樓高的木麻黃林,及柔軟的沙灘地,春夏兩季暖暖的陽光穿過林梢,遊人如織,談天說地,隨著微風搖動樹林,人影、樹影婆娑,時光也逐漸斑駁起來。秋冬蕭瑟,強勁的寒風,一陣一陣地呼嘯而過,甚至可以聽到陣陣的風在空中摩擦的聲音,又是另一番寂寥的風景。寒冬的深夜睡覺時,雖然住家舊街(通東里)離海邊有一段距離,還是依然可以聽到海濤一陣一陣拍打沙岸的聲音,那忽高忽低、忽遠忽近含有節奏的旋律,至今猶然深刻在耳。
 
數十年前火力發電廠的建設,由於熱能排放的效應,把間隔內/外海的幽美沙洲及沿岸的水筆仔及潮間帶的招潮蟹生態逐漸破壞消失殆盡。以前的內海漲潮之後,內海就產生一個海浪比較平穩的區域,可供比較不諳水性的大人或小孩,玩水或練習游泳。如水性較好或喜歡探險的人,夏天就須涉水經過內海,穿越炙熱的沙灘到外海,除了游泳,還可看到有人沙釣、撿貝殼或挖蛤仔及沙蟹。往西遠眺,海天一線,偶而也可看到體積龐大的商船經過,夕陽西下時,風雲變換無窮,引人遐思。小時候的夏天也常與哥哥到海水域場,撿拾木麻黃的落葉,當燒木柴的火種,或捉魚蝦、螃蟹及蛤仔,賣給鎮上的小吃店,貼補家用。過了台鐵,穿過鐵道,再往西走到海水浴場,就是通霄鎮鎮民域外的一塊休閒場域,但又與通霄鎮民有緊密、親切分不開的關聯。
 
 
記憶夢通霄
 
從家的心靈中心開始,出生後自然的錨定,並以它為中心。以身、心、靈的知覺開始體驗了解自然,與環繞周遭空間的材料與尺度。隨著年齡的增長,活動範圍的增加,進而體驗知覺鄰里中心(土地公廟),地理中心(慈惠宮)、支樞(火車站)、地景座標(虎頭山)、界域(沙河)、及域外(海水域場)等,形成我童年的場所經驗與記憶。這記憶深刻,永不能磨滅,讓我深刻感受到我與家鄉的土地是一體的、不可分的,我的血液是與這塊土地等溫的。
 
卡羅·史卡帕(Carlo Scarpa)曾說「歷史總是跟隨並且在不斷為了邁向未來而與現在爭鬥的現實中所被創造,歷史不是懷舊的記憶」。而記憶對我的建築創造的過程來說,它是一種能量的源頭與載體,沒有開始也沒有結束,它只是往前移動。記憶無時無刻與過去、現在、未來糾纏、互動、對話,產生新的想像與力量,在我的創作中,形成一種對人、事、物與建築發想的切入點,企圖錨定與他者的關係。
 
小時候通霄「家」、「鄉」成了我一切能量的載體與發源地,並隨著時間的遞變,也隨著我的成長記憶及與人、土地、自然現象的交流、覺知與體驗,讓身為建築師的我深刻反省與明瞭建築只是大自然中的一部份,無論時代如何進步、無論交通如何快速便利、無論科技電腦如何強大,我們都不能與自然對抗、切割與疏離,回家成了我最大的養份來源及反省力量。任何建築設計的構思與建造的實踐,我都以「家」、的觀點切入,並且不斷深化與調整。 
 
「記憶」層層疊疊,有時間的遞嬗、有空間的交錯與事件的累積,形成一個自己身、心、靈體驗、感受、覺知的寶庫與迷宮。面對土地,自己總是把自己當成風水師,從尋龍、望氣、點穴、省思、佈陣、結界,重新定義找出新的關係;讓自己的想像恣意奔馳,挖掘一層又一層的地層|他累積了多少世代的記憶?與其溝通、交談、對話,讓構思在此蜉化、讓關係在此聯結、讓意義在此成形。
 
不斷地挖掘「過去」、不斷地擁抱「現在」、不斷地發現「未來」,永遠是我的建築最大的挑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