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建築

建築,是通往天堂的一扇窗口;
創意,是指引靈魂穿越窗口的那一道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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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出雜木林,眾聲喧嘩的建築生態

王增榮   謝謝大家的參加。今天這場對談,我們請來的是淡江的學長學弟,可以說是淡江聯盟的第二次英雄內戰。 第一位,邱文傑建築師。大概二十年前在《建築師》雜誌,曾作過「新生代建築師」特輯,邱文傑是其中被點的一位。當時新竹東門城的改造讓大家耳目一新,現在他正準備再把它改造一次,以他在建築創作的歷練,應該會給這場對談帶來許多的火花。第二位,王俊雄老師,他是臺灣很重要的建築評論家,《臺灣建築》雜誌過去在他擔任總編輯期間,成為臺灣很重要的刊物,今天他以評論家的角色面對兩位建築師,應該會帶來很多的啟發。最後,是這次展覽的主角廖偉立建築師。 邱文傑是我們講的解嚴的一代,這一代經由解嚴,感受到臺灣的豐富性、多元性,也變成為他們一直思考的課題。今天先請邱文傑談談對廖偉立的作品,與這次展覽的看法。

自然、地域,創作的靈感之源

邱文傑   跟廖建築師應該說是戰友,他的求學過程其實蠻有趣的,他從臺北工專的專職訓練,轉到淡江大學建築系,畢業後開始工作,工作幾年,他自覺要突破,先去東海建築研究所,然後又去南加大的SCI-Arc。從這個脈絡可以知道,他內心對設計創作那股強烈的慾望,這其實不很尋常,所以才造就他今天如此豐富呈現的軌跡吧。 我印象最深刻的,還是雜木林的說法,到今天還是非常喜歡,而且是越來越喜歡,這其實是非常有智慧、也是很當代的,就是自然性跟地域性。東眼山那個案子,對我來講非常關鍵的,這案子就在雜木林;另外,在交大的一座橋,橋中間掛一個解構的咖啡屋,這沒有蓋起來。這兩個案子對我來講,日久彌新,可以看到創作者內心滿滿的熱情。 他顯然不太願意被一些現有的制度跟機制所壓抑,他就是要表達他的那個聲音、那個能量,那個對臺灣的情感,無論是雜木林,或者是一種衝撞的慾望,我覺得這一點到今天都還是持續著,他也不怕被挑戰,很自然就會把自己的聲音跟大家去分享,我覺得這其實跟我非常不一樣,我每天都躲在那邊,避之唯恐不及。從他身上我看到了這種正面的、碰撞式的能量,這非常好。 無論是東眼山、交大的橋,到最近的毓繡美術館,還有很多教堂,這些建築的產出,我覺得維持了類似的豐富性,比如說空間的處理、構築的關鍵、材料的使用,甚至顏色的搭配。他跟我說過,那種很精簡的狀態,他也不想要。所以我也蠻好奇,剛剛講的這兩個案子,跟後面十來個案子,能不能相提並論?我更在意的是,接下來第三階段是什麼?   臺灣這麼小的島有這麼多山、這麼多樹、這麼多高海拔的狀態,其實是非常迷人的,怎樣把這個臺灣的意象跟國際的意象揉合起來,變成你個人的詮釋,把你擁有極接近國際觀的能力轉化出大家更期待的東西?

王增榮   接下來請王俊雄發言。

王俊雄   各位好,其實我蠻緊張的。回頭看淡江這個系統,謝英俊是第九屆,然後第十二屆是阮慶岳、林洲民,還有李瑋珉,再來廖偉立是第十五屆,邱文傑第十七屆,他們在學校都是非常出名的人物,所以今天我的身分是學弟跟學長講話。 我對廖偉立的雜木林,一直很欣賞卻也覺得很困惑。雜木林對我來說,就是對臺灣當代建築非常好的評論,說明我們解嚴之後多元主義生長得很茂盛的狀態。可是這好像是建築評論人對臺灣當代建築情況的比喻,當他以建築師身分來講,那到底意味的是什麼? 雜木林,對我來講,描述的是一個整體性的狀態,這是很好的比喻。可是這樣的比喻對創作可能沒有幫助,除非他決定在這雜木林裡成為一棵什麼樣的樹,也就是說,在這個雜木林裡面,他跟別人的相對關係會是什麼? 建築是一個非常高門檻的工作,我常常覺得做建築這個工作到五十歲才是剛開始,所以現在開始,對他們(廖偉立、邱文傑)來說是非常重要的時刻。他們在技術性條件都已經很嫻熟,但怎麼用這些技術做出自己的創作?這是我要提的第一個問題。 第二個問題呢,剛才邱文傑描述的廖偉立的生平,也是非常有趣的狀態,他念高工,念二專念大學,然後念兩個研究所。在臺灣,以比較不成熟的角度來看,他這個過程是叫坎坷!可是從國外的角度來看,他從低階的建築繪圖、建築實作,到把建築當作一種概念來看待,是很紮實又完整的歷練,建築不同的層面他都接觸到了。 在創作上,我覺得廖偉立跟別人很不一樣的是,他的建築創作受到畫的影響很大。這種畫,是指painting 而不是建築師畫的drawing。歷史上,把painting 跟建築連結在一起,離我們最近的人是柯比意,他大概每天有半天時間待在畫室,下午才到事務所做事。一九二○年代的純粹主義藝術跟他的建築有非常綿密的關聯性。柯比意在一九二九年做薩伏伊別墅時,你可以看到他怎麼樣用樑、柱、牆板,與當時普遍的鋼筋混凝土表達他繪畫裡的狀態。 我們常看到廖偉立建築發表裡,會有他的painting,在painting 裡面談的是非常概念性的,也就是他在研究所裡面所讀到的事,可是如何把那個畫變成建築,則是他在唸高工時會遇到的事。我一直在想,廖偉立是怎麼樣把在研究所與高工裡學的事情,做成連續性的思考,這是很有趣的事情。 另外,不得不提到建築圈裡的雙廖,就是他跟清水工坊廖明彬的合作關係,這到底是幫助?還是阻力?廖明彬有很好的構築技術,可以很快補捉廖偉立從繪畫到構築之間的關聯,可是,會不會太快?反而沒有時間讓廖偉立去發展他自己的連續性?這我還在觀察。

廖偉立   關於我到底是雜木林裡的哪一棵樹?當然,我不想成為一棵樹,想成為森林。 臺灣有世界上四分之一的林相,另外,臺灣有原住民文化,加上大陸過來的傳統,又經歷西班牙、葡萄牙、日本的統治,對我來說,臺灣就是雜根的狀態。這種豐富性,又能從差異中產生出能量。我血型是B 型又是雙魚座,所以我會想把好的東西統合起來。 第二,對我來講,建築可以做得很精簡,但是,我們的生活其實充滿多元差異的狀態,所以對建築,包括對空間使用、材料、構法,我跟一般人的理性思考不太一樣。比如救恩堂,為什麼上面要用鋼構,我會覺得上面需要一個大跨距的東西,所以就用比較輕巧的結構放在石頭上。我自己看建築,它像是複調的小說,在同一棟房子,交織的是我們人生的狀態,生老病死、喜怒哀樂都在裡頭。 我覺得或許一棟房子,不管是教堂或美術館,它本身就是一個雜木林、就是一個城市。前幾年,我找了邱文傑各拿兩個作品,彼此對話。當時我發覺邱文傑跟我,其實有些一樣又有一些不一樣,他是理性發想,感性收尾,我剛好相反。這沒有好壞,就像是在一個荒野的森林,我們各自試圖走出一條路。

雜木林:探索多元狀態之可能

王增榮   關於雜木林,邱文傑有什麼看法?邱文傑 我知道王俊雄說的,但我也同意廖偉立說他要作一片林,而不是特定的哪一棵樹。 我們這個年代的建築師其實很辛苦,從廖偉立辛苦求學過程可以看出來,從技術層次到藝術層次、生活層次,像王俊雄剛才在問的繪畫。其實我是想到李祖原,因為他大筆一揮,那個氣勢、那個圓,So Powerful !李先生也有許多精彩的作品,然而就如同看陳其寬的畫一樣。似乎會讓人他們的建築總有更深一層的期待。

廖偉立   水墨其實是自我思考人生的投射,跟柯比意那種立體派的畫與建築的關連是沒關係的,或許有關,但是那也是潛移默化的有關。

王俊雄   我覺得用雜木林來比喻自己的創作,不是一個很好的比喻。廖偉立的意思是,相同的土地上面,掉在上面的種子不一樣,所以會長出不一樣的樹,每一個種子都有它自己的基因,但建築師是一個人,就是一種基因。所以,我覺得雜木林之於臺灣當代建築是非常好的比喻,但對個人創作來講不是,因為那表示你沒有方向感。

廖偉立   我覺得雜木林是我對於臺灣這塊土地的思考,臺灣的文化的多元狀況。

王增榮
   對雜木林的問題,王俊雄顯然跟邱文傑看法不一樣。王俊雄認為雜木林是對大環境的形容,所以,建築師本身是雜木林的一棵樹;邱文傑跟廖偉立有著接近的認知,認為可以是個人審美或建築觀的一種,意指與精簡審美模式不同的方式,是這樣嗎?

邱文傑   先談雜木林好了,我跟廖偉立其實是比較接近的,就是說雜木林就是一個概念!你看他的建築,他很大膽,有時候鋼構變鋼筋混凝土,鋼筋混凝土弄一弄變木頭,他比我自由太多了。我動不動就是,這個材料用完就好了!他的雜木林,他自己會說像摸蜆仔兼洗褲,就拼一拼、湊一湊,又有什麼關係? 不過,我剛剛在想,咦,這兩樣東西擺在一起到底好不好看?我也不知道!然後,換這樣擺有沒有比較好看,是不是比較合理?還是比較不合理?我現在挑戰的是這些,就是跟深層結構結合、契合的可能性。我覺得你如果再深究進去,答案可不可能就在那邊? 關於雙廖的問題,當建築師沒辦法挑戰到裡面時,一定是營造廠走他自己的,在現場絕對是他贏!這樣建築師會很危險。建築師要對很實際的事情掌握到一定的程度,再升級到圖紙上,才有辦法領導工地,但是我們通常哪有時間把圖畫到那種程度?所以,我們的程序或重點再拉得準確一點,才可能達到我們想要做的狀態,我想講的是這個。

廖偉立   你講的我應該都很清楚,我不覺得材料從頭用到尾會更簡單啊!所以我在使用材料時,比如德光長老教會,由於上面需要一個大跨度,用鋼筋混凝土會造成浪費,所以就把屋頂當成第二層地表延伸的概念,再放一個木構架在上面。我跟你不一樣的是,我覺得不一定要同一種材料從頭用到尾。你說我這種方式能不能再精準一點,我可以接受,但我是思考過的,不是想要做什麼就做什麼。

邱文傑   我是提醒你深層結構的整合那件事情!

從drawing 到painting:設計思考的轉換

王增榮   王俊雄,你的兩位學長講話越來越大聲了。王俊雄 其實雜木林這個觀念,相對建築在臺灣的狀況,我個人非常珍惜也覺得非常珍貴。它其實是相對於臺灣建築裡一直存在的某個陰影,我個人把它叫做「大師的問題」。 臺灣現在的建築,其實受到三個時代的影響:一九二○年代、一九五○年代,還有一九九○年代。這三個年代,在建築史上是非常有趣的年代,但是都夾帶了非常困難的問題:這都是英雄的時代。所以,在臺灣,每個人都想要成為大師!可是,雜木林這個隱喻是不一樣的,雜木林非常珍貴的是,在整片的樹林沒有任何一類樹種或一棵樹是領頭的!我們有很多種不同的樹,可是不以哪一棵樹為主。我們把這個意象轉換成大師的說法,那就是有一棵非常巨大的樹,然後所有的樹都為了陪伴這大樹而存在,就像我今天的存在,是為了陪伴他們兩位的存在一樣。   我想談的第二件事,是從how to paint 到how to draw。這是兩個不一樣的事情,paint偏重的是想,所以用非常簡單的方式就可以paint 出來,但用五分鐘或兩分鐘paint 出來的,可能要花十年時間去做,那這個paint 才會變成真正的建築。而在做這建築時,討論的是你的draw。因為draw 跟構築程序與細節相關,如果draw 不夠,那paint 就是nothing。我剛才講在廖偉立的建築裡最珍貴的一部分,與邱文傑比的話,是廖偉立知道how to paint,邱文傑他是不會paint 的,他只會draw。 重新回到雜木林的隱喻,如果廖偉立願意成為其中一棵樹,而不是成為那片林的話,那我覺得他身上已經具有一個非常特別的基因,就是how to paint,所以,他剩下一個問題就是how to draw。

廖偉立   我覺得當一個建築師,最重要的還是要控制那個整體,因為最後你還是要負責。其實廖明彬跟我與跟你(邱文傑)的方式可能不一樣。我比較期望事務所就是工地,工地就是事務所,因為他的公司跟我的比較近,所以我的案子有點眉目,我就希望他也能夠進來,因為像機電空調這種事務,他整合能力確實不錯。但是在建築組構的看法,我們應該可以站在比較主導的地位。 王俊雄講的我都很同意,對雜木林只是我描述臺灣的一種現象。但假如夠豐富,就越有代表性。大家都想成為那棵大樹,一定的嘛。不然活著、努力幹嘛?我想邱文傑也是這樣啊。

邱文傑   我沒有噢。

王俊雄   我記得我在一九九○年代末,李祖原在淡水做的一個案子:海景園中園,有四棟很大的房子。李祖原在發表這作品時,有一張圖用毛筆畫了一條線,代表山坡地,然後,在山坡地上畫了四朵花。他說他的房子是以山坡地上開出四朵花的意象設計的,但最後蓋出來的,當地人卻稱作四大金剛,不是他腦袋想的四朵花。paint跟draw可以完全是兩件事,但draw 會決定出來的建築是什麼,而不是paint。

廖偉立   其實我的draw 是這些草圖(sketch)這些才是我的drawing。

邱文傑   剛剛在講這個paint 跟drawing,我們求之不得啊。像柯比意畫個奶瓶,畫個牛然後就變成carpenter center,然後下一張就是他的作品,這簡直帥呆了,這個建築不只是建築,是painting 是everything。 雜木林對我來講真的很好,我們可以理解你想做的事情,但是我沒有體會到是怎樣的雜木林讓我感動,是這個問題!其實那個毛筆的粗細,那個水的密度,粗獷的程度,很多可以連結的,你為什麼不去思考這個?我覺得你的繪畫、建築,你的細節與空間質感,已經都在那裡了,就看你怎麼時間分配把它做出來,對我而言是這樣子。

廖偉立   水墨是比較抽象的意境的轉換,只是表達我心中的一個意境,我不一定要讓它跟我的建築相關。

尋找眾聲喧嘩的時代

王俊雄   我剛才特別說到,大師這個問題對雜木林這個想像的傷害,可是廖偉立也蠻直接的,就是說,他要成為一個大師。我真的深深覺得這兩者之間有很大的衝突。重要的是,怎麼去看到雜木林這個圖景,而不是在這裡面,要成為最突出的一棵樹。

邱文傑   其實我真的覺得,要不要做大師沒有關係,如果那個雜木林是動人的,是可以把大家感情湊在一起、幫助別人的,是有意義的,那種東西是最關鍵的。 還有一個重點,我真的有蠻深的感觸,這十年來社會性這個議題,幾幾乎到了巔峰狀態,因此一種單純的對建築的熱愛,甚至於把它當純藝術探討的精神,在當代跟臺灣社會的關係是比較虛弱一點的。過往十年,社會設計的重要性可能凌駕於建築設計,建築師要社會化,要注重社會公益、社會設計,這麼重大的主流價值,但我覺得我骨子裏那個成分其實不這麼高。 所以,我多少也知道你腦海裡轉過的事情,因為我也走過類似的路數。我的意思是說,這個光譜的兩邊,我們在游離的時候,要意識到這世界真的很大、議題真的很大,政治的、社會的、建築美學的,我們要怎麼去關注,就共勉之。

廖偉立   我想我很同意你講的,其實一個好的建築物一定具備三個要素:技術性、藝術性,還有社會性啊。像謝英俊的救災建築,黃聲遠的公共建築,你的地震博物館也有社會性,會影響許多人。我那些教堂也是有啊,它會潛移默化去聚會的人,那也是某種程度的社會性。所以說好的房子,其實這三方面都有具備,這是我的看法。

王俊雄   從一九九○年到現在,臺灣建築發展放在全世界來看,都是非常棒的一段時間,特別是一九九○年代後這二、三十年。一般來說,社會突然開放以後,都會被國外的強權把市場搶走,像中國的狀況。臺灣很慶幸的,在這樣突然開放的時期並沒有這樣,所以我們今天還有機會談這些很小眾的事情,希望留下一些小火苗。在整個社會變動裡面,我們建築在談的事情還是很單薄的一件事。 可是,我覺得在這小火苗裡,一直有一個非常大的威脅,就是我提的大師的問題,因為這個問題,會把我們帶向像中國大陸那樣的方向。我們談說王澍怎麼會得到普立茲克獎,這是因為西方文化想在中國找一個代理人的做法。因此他得到那個獎後,都不太敢講話,因為他自己還沒辦法接受這個位置。 講這麼多,我一直要解釋的是,為什麼對我來講,雜木林是一個非常珍貴的一個比喻,我也不曉得臺灣建築還會不會有這麼珍貴的一段時光。

王增榮   對談常常都是表面上對不上話,因為每個人都守在在自己的中心,當下可能聽不到別人的意思。今天做為一位旁觀者,我聽到他們三位對雜木林,提出不同層面而且很有啟發性的理解,同時,關於繪畫與畫圖對建築師可能的影響也有很棒的討論。 或許如王俊雄所想像的雜木林,臺灣解嚴以後是充滿著很多的聲音、充滿著活力的狀態,其實,今天的對談也讓我們感受到這種活力,眾聲喧嘩、非常吵鬧,很有活力,希望這就是臺灣建築發展的活力,今天的對談就到這裡,謝謝大家的參與。